《易经》之求知,乃以实际之事务为基准,最富科学之肯定精神。故知识论实为《易经》精神之所在,盖以理智代迷信之为用,必有相当知识为基础,而后足以解决事物之疑难。《易经》之基本目的,在于深切认识事物真谛,以作言行之依据。故《系辞》曰:
夫易,彰往而察来,显微而阐幽。
圣人以通天下之志,以定天下之业,以断天下之疑。
“彰往察来”乃推知之方法,“显微阐幽”乃知识之作用。吾人运用其知识,则天下之志可通,天下之业可定,天下之疑可决,其重视知识有如此者。《说卦》曰:
数往者顺,知来者逆;是故易,逆数也。
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将以顺性命之理。
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。
《系辞》曰:
《易》之为书也,广大悉备,有天道焉,有人道焉,有地道焉。
《易》之为书也,原始要终,以为质也。
夫易,开物成务,冒天下之道,如斯而已者也。
易,无思也,无为也;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,非天下之神,其孰能与于此!
易与天地准,故能弥纶天地之道,仰以观于天文,俯以察于地理,是故知幽明之故;原始反终,故知死生之说。
于此可见《易经》之知识论,虽乏一贯性条理,而涵义甚广,亦复细密。细绎之,可见其有彰往、察来,防微杜渐、分析与综合、观变知几、推断、实用诸端,今以次言之。
(一)彰往:关于知识之修养与运用,其最先必为彰往。彰往乃推知一切知识之基础,吾人之所以获得新知创见,则全恃经验,故凡各种想象皆根据过去经验,古今中外之知识论未有以易此者。《易经》亦注重于此。其《系辞》曰:
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,而拟诸其形容。象其物宜,是故谓之象。
是以明于天之道,而察于民之故。
天生神物,圣人则之,天地变化,圣人效之,天垂象见吉凶,圣人象之;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
古者包牺(按即伏羲)氏之王天下也,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。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;于是始作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类万物之情。
《彖辞》则曰:
中正以观天下。……观天之神道,而四时不忒。(《观·彖》)
观乎天文,以察时变;观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(《贲·彖》)
观其所感,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。(《咸·彖》)
观其所恒,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。(《恒·彖》)
观其所聚,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。(《萃·彖》)
(二)察来:察来者,为对已有之经验,作理智之分析、总括及解释,以推知未来。吾人应观察之事物,可区分为二:一为自然事物之观察,即所谓观乎天文者是也;一为社会事物之观察,即所谓观乎人文者是也。二者作用不同,前者用于观时变,后者用于化成天下,皆吾人所应知而不可作废者。《系辞》曰:
明于天之道,而察于民之故,是兴神物,以前民用。
是言平时于天人两方观察有得而后足以致“兴神物”“前民用”之果。《系辞》又曰:
知几其神乎!君子上交不谄,下交不渎,其知几乎。
君子知微知彰,知柔知刚;万夫之望。
《说卦》曰:
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。
《系辞》曰:
引而伸之,触类而长之,天下之能事毕矣。
《乾·文言》曰:
知至至之,可与几也;知终终之,可与存义也。
《同人·彖》曰:
中正而应,君子正也。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。
(三)防微杜渐:厄来不可测,物壮则必衰,顺理则吉,逆理则凶。是故吾人无论为何事,不可不防微杜渐。因一己所为之事,往往有后悔之处,故《易经》全书以“既济”为终。“既济”为阴阳最调和之现象,亦即变化最完善之阶段。《既济·象》曰:“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。”《系辞》曰:
慢藏诲盗,冶容诲淫。
危者安其位者也,乱者有其治者也。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,存而不忘亡,治而不忘乱;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。
又曰:
其亡其亡,系于苞桑。
危者使平,易者使倾,其道甚大,百物不废,惧以终始,其要无咎。
《乾·九三》曰:
君子终日乾乾,夕惕若厉,无咎。
《坤·文言》曰:
臣弑其君,子弑其父,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来者渐矣;由辩之不早辩也。
(四)分析与综合:彰往察来之后,徒得事物整体之概念,未足以言推断,故分析尚焉。徒有单体之现象,亦未足以言推断,故综合尚焉,《易经》于分析综合二事,亦尝屡屡言之。《系辞》曰:
探赜索隐,钧深致远,以定天下之吉凶。
参伍以变,错综其数。
于事物之隐者索之,深者钩之,参伍以变之,则其观察不在整体矣。非分析而何?
于事物之赜者探之,远者致之。同类者错综以较之,则其观察又不在单体矣。非综合而何?
必经此分析综合之后,而后可判断以定天下之吉凶,其意固甚明矣。
(五)观变知几:观变与观察不同,观察者仅观其现状,固无动静之殊;观变则观其因动而发生变化者也。《易经》既确认宇宙为动态,知事物种种现状亦必因动而变化,徒作静止之观察分合,未足以尽事物之真,故观变尚焉。《系辞》曰:
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,而观其会通,以行其典礼。
天下事物既有动,必观其动所生变化而会通之,始得为知与行之根据。然动有隐显,动之显者易见,固可循其迹以求;动之隐者难知,岂能遇事尽察?《易经》于此更有补充之方,则为“知几”。《系辞》曰:
几者动之微,吉之先见者也。
动之微者不可形,而变化随。惟辨此几微,乃可知未来之吉凶耳。《系辞》又曰:
夫《易》,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。唯深也,故能通天下之志,唯几也,故能成天下之务。几事不密则害成。
于事物之动,能先研其几微,而后可以成天下之务,若不慎于几微,则有害于成矣。盖谓知几之用,不独于知为要,而于行为尤要。其于知也,于他事之几微,固须能察;其于行也,于己事之几微,尤须慎虑,常人作事,或亦预计其必得良果而后行;但所行之果或与所期者恒相左。无他,别有隐伏之几,未及慎虑周密,所以动而害成也。凡未能观变知几者,未可以成天下之务。故知与行均以知几为要也。
(六)推断:《易经》关于推断之论,多详于《系辞》。而其推断方式,概括言之,不外以简驭繁而已。《系辞》曰:
夫乾确然,示人易矣;夫坤𬯎然,示人简矣。
乾以易知,坤以简能,易则易知,简则易从。易知,则有亲,有亲则可久,有功则可大。可久则贤人之德,可大则贤人之业,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。
夫乾,天下之至健也,德行恒易以知险。夫坤,天下之至顺也,德行恒简以知阻。能说诸心,能研诸侯之虑,定天下之吉凶,成天下之亹亹mén者。
此以为天下事物虽至繁赜,皆可从简易推知。盖可见宇宙万有之繁赜,皆起于刚柔相摩而成。吾人基于此刚柔相摩之原则,以观其变化之所至,则彰往而察来,见微可以知著,能定天下之吉凶,而成天下之亹亹矣。是取法乎自然者也。故《系辞》又曰:
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八卦定吉凶,吉凶生大业。
言自然之最简者为太极,由简而繁遂生种种之现象,而吉凶在其中矣。吾人推究其变化之象,会而通之,知其孰吉孰凶,而预为取舍,则可以成大业矣。盖谓事业生于知识,而天下事物之繁赜,吾人皆可从简易以推断之。因事务虽繁,不外由阴阳刚柔变化而成之现象,故循乾坤阴阳之简易,以观其动;而变化消息存乎其中,天下之至赜不能逃矣。是以《系辞》又曰:
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,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,是以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。
是言平时以卦象为研究之资,以蓄其知识,乃关于知识修养者,其于动作之先,则究其将发生如何变化,以断吉凶而定行止,如是其动作吉无不利矣。此又关于知识运用之事也;但所谓以简驭繁者,不外将已知推求未知。而已知之正确与否,更有一名实问题。必名实相当,乃可藉而推究。因名实有多种,无形者不必论,即就有形之物名而言,至少可别之为三:一曰通名,二曰类名,三曰专名。通名为通共之名称,可包括各类与各个,类名为同一种类之名称,专名仅为个体所专有,其不同类者或同类者,别个均不能假用。若用之不当,则生谬误。所以后世孔子言正名,墨经有名实说,荀卿有《正名篇》,尹文子有《大道篇》,公孙龙子有《名实》《指物》诸论,无非讨论名实如何而后相当之问题,而《周易》已先注意及此。《系辞》曰:
开而当名,辨物正言,断辞则备矣。
开而当名,即须名当其实之意;何以能名当其实?必先辨物正言。物乃所举之实,言乃命名所成之文,既辨其实,复正其名,使之相当,乃可为推断之根据,故曰断辞备矣。此于孔子所谓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”之意相近,而语法较为紧切。谓之名实论之雏形可也。盖《易经》为思想发生之藉,自难与后世有系统之方法论相较,而其推断事物进行中,已有名实错误之发见,虽孔子未有以过之。直至墨子始为条理之说明,尹文子、公孙龙等演之乃为专家,此点与知识论之发展有密切之关系,秦汉以后名学中绝,而思想遂反于虚玄矣。
(七)实用:《易经》所言实用知识,不仅在知之,而兼在行之。上言知几,则言成天下之务,言推断则曰成天下之亹亹,既明指为应用于实际事业者矣。惟实用之知,其有完满之修养,能随时随地运用而无误者,在《易》有一术语,命之曰神。“神”者大而化之,施诸四海而皆准,乃至他人不可测之谓矣。《系辞》曰:
推而行之存乎通,神而明之存乎其人,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
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,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。拟之而后言,议之而后动。
君子居其室,出其言善,则千里之外应之;况其迩者乎?居其室,出其言不善,则千里之外违之;况其迩者乎?
言出乎身,加乎民,行发乎迩,见乎远;言行,君子之枢机,枢机之发,荣辱之主也。言行,君子所以动天地也,可不慎乎!
乱之所生也,则言语以为阶,君不密则失臣,臣不密则失身,几事不密则害成;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。
但知之以后,如何推行无碍,则有待于神而明之也。但神而明之,不能以言谕方式,只在乎人之如何运用耳。《系辞》又有一节,将知与神二者之功用分别言之,如下:
神以知来,知以藏往,其孰能与于此哉?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!是以明于天之道,而察于民之故,是兴神物,以前民用,圣人以此斋戒,以神明其德夫。
是谓知所以知既往,而神则运用所知于事业上可以预期将来之效果。而有此造诣者非易得也;惟古称聪明睿知神武者之临民,何以能不杀而治?以其有明于“天道”之自然知识,有察于“民故”之社会知识,运用于政治上,则民之需用者得之于前,自无作奸犯科者之可杀;是以与天道相应,而郅治之神物兴矣。 至于《易》所称事业,原不限于政治,只以治者为民众领袖,天下万事皆由此领袖负责,故以政治为万事之纲领而已。知识之施诸实用者,可分为心与物二途,其用虽殊,而《周易》认为运用变化以发展事业,其效则一,并无轩轾。盖心与物并重者也。故《系辞》又曰:
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,化而裁之谓之变,推而行之谓之通,举而措之天下之民,谓之事业。
备物致用,立成器以为天下利,莫大乎圣人。
其用足以通于各事物,而不限于有形之一物者为道;其用限于一物者为技,技足以成器。二者均由知识发展而为事业。罔罟舟楫车马诸创作,皆形而下之器也,而古人为之称道不置,至于称为成器者为圣人。盖只求见诸实用,推行有利,即为万世之事业。
《系辞》曰:
君子藏器于身,待时而动,何不利之有?动而不舍,是以出而有获,语成器而动者也。
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。
介如石焉,宁用终日,断可识矣!
《乾·彖》曰:
大哉乾元,万物资始,乃统天;云行雨施,品物流形,大明终始,六位时成。时乘六龙以御天,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,保合太和,乃利贞。首出庶物,万国咸宁。
《乾·文言》曰:
乐则行之,忧则违之。
龙德而正中者也,庸言之信,庸行之谨,闲邪存其诚,善世而不伐,德博而化。
居上位而不骄,在下位而不忧,故乾乾因其时而惕;虽危无咎矣。
终日乾乾,与时偕行。
夫大人者,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;先天而天弗违,后天而奉天时,天且弗违,而况于人乎,况于鬼神乎?亢之为言也,知进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丧,其唯圣人乎!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圣人乎!
《坤·文言》曰:
天地变化,草木蕃,天地闭,贤人隐。
《易》曰:“括囊无咎无誉。”盖言谨也。君子黄中通理,正位居体,美在其中,而畅于四支,发于事业,美之至也。
《豫·六二·象》曰:
不终日贞吉,以中正也。
《大畜·彖》曰:
刚健笃实辉光,日新其德,刚上而尚贤,能止健,大正也。
《革·彖》曰:
天地革而四时成,汤武革命,顺乎天而应乎人,革之时大矣哉!
《鼎·象》曰:
木上有火,鼎,君子以正位凝命。
《艮·彖》曰:
艮,止也。时止则止,时行则行,动静不失其时,其道光明。
凡此均言实用之知识也。故《易经》于知识之观念,贵实用而非玄想。
宇宙间万有、万象、万物,皆源于“动”。“动”则生于“刚”与“柔”二者相反而对立之力量相摩相推。无“动”,宇宙间之一切存在无以解矣!《易经》一书,不特明示吾人理解动变之时间与空间应具之条件,且兼及观察者之主观立场与作用为如何。故《系辞》曰:
神无方而易无体,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仁者见之谓之仁,知者见之谓之知。
要之,《易经》之知识论,于体会宇宙由简而繁之变化,乃取以简驭繁之方式,且注意及名实问题。但知识不以知之为满足,而在于行之成务之实。于形而上之心之发展与形而下之物之发展,则皆视为同等价值,无所轩轾,此其概略也。
(原载《周易研究》1999年04期。录入编辑:乾乾)
引用网址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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