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享源自:南懷瑾老師南怀瑾文教基金會2023-05-17 08:12发表于北京
“學而時習之”,重點在時間的“時”,見習的“習”。首先要注意,孔子的全部著述講過了,孔子的全部思想瞭解了,就知道什麼叫做“學問”。普通一般的說法,“讀書就是學問”,錯了。學問在儒家的思想上,不是文學。這個解說在本篇裡就有。學問不是文學,文章好是這個人的文學好;知識淵博,是這個人的知識淵博;至於學問,哪怕不認識一個字,也可能有學問——做人好,做事對,絕對的好,絕對的對,這就是學問。這不是我個人別出心裁的解釋,我們把整部《論語》研究完了,就知道孔子講究做人做事,如何完成做一個人。
那麼學問從哪裡來呢?學問不是文字,也不是知識,學問是從人生經驗上來,做人做事上去體會的。這個修養不只是在書本上念,隨時隨地的生活都是我們的書本,都是我們的教育。所以孔子在下面說“觀過而知仁”,我們看見人家犯了錯誤,自己便反省,我不要犯這個錯誤,這就是“學問”,“學問”就是這個道理,所以他這個研究方法,隨時隨地要有思想,隨時隨地要見習,隨時隨地要有體驗,隨時隨地要能夠反省,就是學問。開始做反省時也不容易,但慢慢有了進步,自有會心的興趣,就會“不亦說乎”而高興了。我們平日也有這個經驗,比如看到朋友做一件事,我們勸他:“不可以做呀!老兄!一定出毛病。”他不聽,你心裡當然很難過,最後證明下來,果然你說得對,你固然替他惋惜,對於自己認識的道理,也會更進一層得到會心的微笑——“說”,不是哈哈大笑。悅者,會心的微笑,有得於心。
上面第一點所講的是學問的宗旨,隨時注重“時”和“習”,要隨時隨地學習,不是我們今天來讀四書就叫做學問,不念四書就不叫做學問,這不是它的本意。
第二點接著下來,是說做學問的人要準備一件事,就我個人研究,有個體會——真正為學問而學問,“君子有所為,有所不為”,該做的就做,不該做的殺頭也不幹,所謂“仁之所至,義所當然”的事,犧牲自己也做,為世為人就做了,為別的不來。因此為學問而學問,就準備著一生寂寞。我們看歷史——即看孔子就知道。孔子一生是很寂寞的,現在到處給他吃冷豬頭,當年連一個“便當”也吃不到。但是他沒有積極去求富貴。怎麼知道這一套他不來呢?因為他明知當時有拿到權位的可能,乃至他的弟子們也要他去拿權位。因為孔子時代中國人口只有幾百萬,在這幾百萬人中,他有三千弟子,而且都是每一個國家的精英,那是一股不得了的力量。所以有些弟子,尤其是子路——這個軍事學的專家,幾乎就要舉起膀子來:“老師,我們幹了!”那種神氣,但是孔子不來。為什麼呢?他看到,即使一個安定的社會,文化教育沒有完成,是不能解決其他問題的。基本上解決問題是要靠思想的純正,亦即過去所謂之“德性”。因此他一生寧可窮苦,從事教育。所以做學問要不怕寂寞、不怕淒涼。要有這個精神,這個態度,才可以談做學問。
雖然做學問可能一輩子都沒有人瞭解,但是孔子說只要有學問,自然有知己。因此他接著說“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”一個人在為天下國家、千秋後代思想著眼的時候,正是他寂寞淒涼的時候,有一個知己來了,那是非常高興的事情。而這個“有朋自遠方來”的“遠”字,不一定是遠方外國來的,說外國來幾個人學中國文化,我們就樂了嗎?那是為了外匯,多賺幾個錢罷了。《論語》不是這個意思,他這個“遠”字是形容知己之難得。我們有句老話:“人生得一知己,死而無憾。”任何一個人做了一輩子人,包括你的太太、兒女、父母在內,可不一定是你的知己,所以人能得一知己,可以死而無憾。一個人哪怕轟轟烈烈做一輩子,不見得能得一知己,完全瞭解你,尤其做學問的人更是如此,所以第二句話跟著說:“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”你不要怕沒有人知道,慢慢就有人知道,這人在遠方,這個遠不一定是空間地區的遠。孔子的學問,是五百年以後,到漢武帝的時候才興起來,才大大地抬頭。董仲舒弘揚孔學,司馬遷撰《史記》,非常讚揚孔子,這個時間隔得有多遠!這五百年來是非常寂寞的,這樣就懂得“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”了。
第三句“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”,就是說做學問的人,乃至一輩子沒有人瞭解,也“不慍”。
“不慍”這個問題很重要。“怨天尤人”這四個字我們都知道,任何人碰到艱難困苦,遭遇了打擊,就罵別人對不起自己,不幫自己的忙,或者如何如何,這是一般人的心理。嚴重的連對天都怨,而“慍”就包括了“怨天尤人”。
人能夠真正做到了為學問而學問,就不怨天、不尤人,就反問自己,為什麼我站不起來?為什麼我沒有達到這個目的?是自己的學問、修養、做法種種的問題。自己痛切反省,自己內心裡並不蘊藏怨天尤人的念頭。拿現在的觀念說,這種心理是絕對健康的心理,這樣才是君子。君子才夠得上做學問,夠得上學習人生之道。
再說,連貫這三句話的意義來說明讀書做學問的修養,自始至終,無非要先能自得其樂,然後才能“後天下之樂而樂”。所以這三句話的重點,在於中間一句的“不亦樂乎”。我們現在不妨引用明代陳眉公的話,作為參考:“如何是獨樂樂?曰:無事此靜坐,一日是兩日。如何是與人樂樂?曰:與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如何是眾樂樂?曰:此中空洞原無物,何止容卿數百人。”有此胸襟,有此氣度,也自然可以做到“人不知而不慍”了。不然,知識愈多,地位愈高,既不能忘形得意,也不能忘形失意,那便成為“直到天門最高處,不能容物只容身”了。
——《論語別裁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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