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享源自:錢穆先生 钱穆与中国文化 2023-06-13 07:45 发表于上海由于康熙自十五岁即位,长期处于内忧外患的情况中,他从实践中所得的经验,影响了他的第四个儿子雍正,自小就重视学问,尤其醉心于禅宗的佛法,这是顺理成章的因缘成就。不然,雍正早年还身为皇子的时候,居然潜心佛典,后来被封为亲王以后,更加认真,公然在王府中领导少数臣工,自称学佛参禅,甚至还杂有出家和尚们的参预,岂非怪事。“知子莫若父”,如以康熙的英明,对儿子们这些作为,绝对不会毫不知情而忽略过去。事实上,他对雍正的参禅学佛,根本就不置可否,也从来没有告诫过。这不能不说他是有意培养,至少也是并不反对。 可是一般写清初历史小说的人,大多都把雍正的参禅学佛,写作为夺嫡争权的手段,认为是以退为进的权术。其实,在康熙的时代,根本就没有把储位的密旨先行写好,放在“正大光明”匾额后的办法。这个办法是雍正本人所开创的。因为他有鉴于历史上对储位之争的故事,如唐太宗李世民,也为了立太子的事气得发昏。现在又亲自看到本身父兄之间立储和废太子的事,又加众多兄弟之间明争暗斗的惨痛内情,所以他在登位第一年的八月间,就命总理王公大臣等,将密封建储事的锦匣收藏于乾清宫“正大光明”匾额后,并且明说是“以备不虞”。所谓“不虞”,就是意想不到的事。因为人的生命无常,况且身居高位,无常之变更多,万一本身不保,后继无人便难办了。而且如果自己所定的人选,因环境影响而变质变坏了,要想更换另一个人,也会引起很大的不安。“凡事以豫立而不劳”,他不如采用这种公开秘密的办法,早做准备为妙。然而从清末以后,一般人便颠倒清史的前后关系,说雍正用手段改掉了藏在匾额后的遗诏,抢得皇位,未免有欠公允。 但我们现在要讲的问题,是无关这些历史疑案的争议,只是说继康熙以后的雍正王朝,更为明显的是外示儒学、内用佛老文化政治的内涵。但要详细说明这个理由和事实,又是一个很烦复的专题。我们只要提起大家的注意,现在还保存在故宫的档案中,仔细查一查雍正在位十三年来所批过的奏折,就会承认他是历代帝王中最为认真勤政,而且生活比较俭朴,嗜欲比较淡泊的一位皇帝。如果他无诚心办事的真情,没有过人的精力,的确是经不起这样昼夜勤劳文牍的工作。但他在做皇帝时批阅大量公文的同时,却对禅宗佛学方面的编著,比起他所批奏折公文的分量还要多得多。批奏折、编著书,都要动脑筋,用手来写的。那个时候没有打字机,更没有电脑,他身为帝王之尊,不要说日理万机,就是十多年来关门闭户,专心写作的人,也未必能有如此精辟丰富的成绩。不过,对于雍正深入禅佛的学养方面,我相信将来必有专家去研究,我们姑且点到为止,不必多加讨论。但要补充一点,雍正平生书法,也极力学习他父皇的字体,只是笔力劲势稍有不同而已。所以只要在故宫保存康熙晚年所批的奏本中,找出已经有雍正为康熙代笔批阅处置的资料,便会了解康熙早已有心培养他可能继承帝位的干练才能。如果这样,就可明白康熙在临危时何以匆促召来雍正,咐嘱他来登位的史实了。 清初康熙一代的施政重点,在于平定内乱,统一全国。而且最注重的是治理黄河与运河的灾患,费了很大的精神和力气。对于全国知识分子“反清复明”的意识,存在满汉之争的紧张情绪,只能用怀柔绥抚的政策,举行“博学鸿词科”,以时间来争取和缓。 但到雍正继位之前,他处身皇子之位,已有四十五年的经验和阅历,关于诸多兄弟之间的事故,以及八旗子弟与满汉之间的情形,他深知利弊。尤其对满族旗人的贪婪和腐败情形,正如他祖先皇太极当年所说的“诸姑格格等,皆以贪得为心”,必须做出处置。因此,他继位以后立即雷厉风行,毫不留情地先从宗室动手整顿。接着,就是清理八旗子弟的游惰和贪渎。所以他首先得罪树敌的不是汉人,却是他自己的宗室和满族旗人。因此,他的宗室族人勾结汉族臣民,造谣中伤不遗余力,甚至尽量宣传他是如何使用奸诈取得权位的。 其次,在康熙的晚年,朝廷收入的财赋及库存银两已渐见支绌,并且与各省地方之间的财赋库存已有矛盾。康熙四十八年,已经有诏谕户部及各省,要“从长商榷”。其中有关宗室重臣及各省大吏的贪污侵占情形,以及权臣如年羹尧、外戚如隆科多的别有异心,雍正在藩邸的时候早已知道清楚。但康熙以宽大为怀,雍正自己又处在诸王大臣及兄弟之间争权的嫌疑地位,当然不好明显表态。所以当他登位以后,便着手严格处置满汉权臣,整顿田赋财税,即使是兄弟宗室也毫不留情。历来在政治上整饬纲纪,肃清贪污,几乎没有一朝一代不弄得灰头土脸的。宋朝的包拯虽称“包青天”,但他也并未办过整理财经的大案。不然,就是万里无云的青天,也会风云变色。可是雍正却不顾一切,亲自动手做到了,清朝的国库充足了,贪污犯罪的官吏倾家荡产了。因此,有关满汉反对派的怒怨,就一概集中到他“朕”的一身了。但他是学佛参禅的健者,他深切体认到永嘉禅师所说“办事定”的学养,如“止水澄波,万象斯鉴”。只要见地真,行履切,即有如庄子所说的“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”的决心,就毅然地做了。…… 清朝入关定鼎八十年后,有了这位文学词章不亚于任何一位翰林进士,谈禅说道不逊于禅门宗师的雍正皇帝。其为政之道,使人不敢欺,亦不可欺。内肃权贵,不避亲疏。外立纲常,赫如烈日。用此守成,当然可使内外肃穆,谁敢与之抗衡!一般评论,便只能说雍正犹如汉代的文(汉文帝)景(汉景帝),过于忮刻而己。但他对用人之道,却真能实践“贤者在位,能者在职”的原则。换言之,他如需要外派整治事功的人才,“宁可用黠而能者,不肯用愚而廉者”。如果学问好、有品德,如张廷玉等人,始终就给以高位,留置内廷。出身功名不高,但的确别有才能,如田文镜、李卫等人,便委以重任外放。至于科名循序渐进的人,虽词章华丽,也只能位任文员,安置在翰林馆职而已。雍正在十三年中,得以坐镇京畿,背靠漠北的满蒙,右握西北,左揽东南;西南有事,只需一个能臣,一旅雄兵,便可唾手而定。他是真实奠定了清朝的江山,赋予儿孙好自经理,实在可算是历代定鼎守成帝王中的奇才,为历代职业皇帝中绝无仅有的一人。如果以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”之道来说,他确是做到了如《诗经》所说:“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”了。但从“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”之道来说,他却落于“静虑而后能得”的窠臼,对于“亲民”而“止于至善”的外用(王)的实际,难免自有遗憾之处。明儒兼通佛道的洪自诚说得对:“涉世浅,点染亦浅。历事深,机械亦深。故君子与其练达,不若朴鲁。与其曲谨,不若疏狂。”雍正即位以后的禅病,正陷在过于练达而又曲谨的漩涡中而不自觉。 也许大家会问:他究竟是怎样死的?既然已经开悟,又何以只有五十八岁就死了呢?参禅开悟,并非是求仙道的长生。一个人事无巨细,都要事必躬亲,昼夜勤力,日理万机十多年,不累死也会瘫痪的。况且他对佛法心宗意生身的转身一路工夫,还须求证,并未到家。这是他无法告人、无处可问的关键所在。他究竟是怎么死的,也许将来或可知道谜底吧! ——南怀瑾先生《原本大学微言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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